露痕

明末中興佛門四大師之一的憨山和尚入化前自題＜曹溪影堂法像贊＞(師以重修祖庭因緣,終老於此)，曰：

威威堂堂，澄澄湛湛。

不設城府，全無涯岸。

氣蓋乾坤，目撐雲漢。

流落今事門頭，不出威音那畔。

無論為俗為僧，肩頭不離扁擔。

若非佛祖奴郎，定是覺場小販。

不入大冶紅爐，誰知他是鐵漢。

只待彌勒下生，方了者重公案。

師生於明世宗嘉靖二十五年，俗姓蔡，安徽全椒人。母洪氏平素虔奉觀音大士，先於夢中見大士攜一童子入門，「接而抱之遂有娠」。後產下男嬰，即未來肉身不壞的憨山禪師。師週歲時，患風疾，幾瀕於死；母禱觀音大士願許子出家，以求病癒，並易師乳名為「和尚」。十二歲時，師「讀書通文義，鄉族咸重愛之，居常不樂俗。」因聽聞金陵報恩寺西林大和尚盛德之名，私心嚮往從學，乃伸己志於雙親。父初不以為然，幸賴母親見解開明──「養子從其志，第聽其成就耳。」師得遂其志。八年期間，在寺裡接受西林和尚特意栽培與雲谷大師婆心點化，通達儒佛兩家重要典籍及古文詩詞賦。十九歲那年，友勸師往赴官考，雲谷大師獲悉，乃為師「開示出世參禪，悟明心地之妙。歷數〈傳燈諸祖〉及〈高僧傳〉」並命師取讀；以此因緣，師心大悅，決志出家做大丈夫事，即請西林大和尚為彼披剃，自此「盡焚棄所習，專意參究一事」。是年冬，無極大師蒞寺講〈華嚴玄談〉，師從受比丘戒，並侍座聽講。當宣講至「十玄門」海印森羅常住處，師恍然了悟「法界圓融無盡之旨」，並因此自命字號為「澄印」。

隔年初春，西林大和尚示寂，前半個多月召集弟子，當眾撫師背曰：「此子我望其成人，今不能矣！是雖年幼，有老成之見。我死後房門大小事皆取決之，勿以小而易之也。」師日後果不負所託。嘉靖四十五年一月十八日，午後一場大雷雨，將報恩寺一百四十餘間殿屋化為灰燼。寺內十八位與消防相關的僧人因失職繫獄，其餘寺僧為恐株連，紛紛逃避。二十一歲的住持在寺內無一人可商計的情況下，「挺身力救，躬負鹽菜送獄中以供之。」而寺與獄所相距二十里，師竟如是「往來不倦者三月」，「諸在事者竟免死」。眾人因此益發感佩西林大和尚知人之明。

那年冬天，師於天界寺聽無極大師講《法華經》，並從而結識當時在寺裡負責打掃廁所的妙峰禪師，日後一齊遊方。師晚年曾云：「余生平抱煙霞之癖，早年行腳，三十住五臺冰雪中者八稔，及居東海（山東）一十二載。知命之年，乃被業風吹墮瘴鄉，將二十年。」師初住五臺，頗以山風怒號，澗水衝激奔騰如雷為擾。後妙峰師語「境自心生，非從外來。聞古人云，三十年聞水聲，不轉意根，當證觀音圓通。」師依此而修，果臻萬響俱寂，不復為音聲所擾。不久，師更有向上一著，於自序年譜中載道：「一日粥罷經行，忽立定，不見身心，唯一大光明藏圓滿湛寂，如大圓鏡，山河大地影現其中。」即覺，說偈曰：

瞥然一念狂心歇

內外根塵俱洞徹

翻身觸破太虛空

萬象森羅從起滅

(任其生滅，不起第二念，等同不生滅。)

神宗萬曆九年，師應慈聖皇太后之請，與妙峰、大方二師，於五臺山啟建祈皇嗣大法會。師以為：「沙門所做一切佛事，無非為國祝釐，陰翊皇度。今祈皇嗣乃為國之本也，莫大於此者！」法會圓滿後一年，皇太子出生。萬曆十一年，師三十八歲以「大名之下，難以久居」乃蹈跡東海，改號「憨山」。一年多後，太后力請入京受賞，師固懇謝不就。後太后復遣前使送三千金予師，師仍婉拒，並與使者相商，將該筆鉅款轉作賑濟山東饑民。自師駐牢山，東人始聞三寶佛法之名。十二年中，僅數度為請藏經入京，平日則孳孳於弘法利生。萬曆二十一年，師四十八歲，是年「山東大饑，死者載道」，師散盡山中儲糧，救助災民。

萬曆二十三年，因受大內宦官內鬥拖累，以莫須有罪名被發配到廣東雷州充軍。十六年後恢復自由已然六十六歲，卻未嘗有絲毫怨懟。日常生活不離著述、說法，曾發動大眾合力掩埋因饑荒疫癘橫死者骨骸，親自為貧民主持超薦普濟道場。萬曆二十八年，為平息當地因福建運米船而引爆的衝突，特破關往謁唆使者，導之以理，動之以情，危機遂得以化解。又師以地緣之便，謁曹溪祖庭，並從而中興之。熹宗天啟三年，師以七十八齡示寂於曹溪禪堂，遺言曰：「大眾當念生死大事、無常迅速！」

回憶師早年所撰〈缽銘〉，曰：

爾委我以形，我託爾以心。

然一身固因之而足，萬物實以之而輕。

方將曳長風之袖，披白雲之襟；

其舉也若鴻鵠之翼，其逸也若潛龍之鱗。

逍遙宇宙、去住山林，

又奚銜夫朱紫之麗，

唯取尚乎霜雪之所不能侵！